京都的夜,又冷又长,似墨一样漆黑压抑的苍穹像是倒扣的锅盖,覆压在所有人的头上,如今不过戌时,街上却不见灯火,好似这全城的灯火,都聚集在了离西市不远的宅邸。

这是原户部尚书苏邈的宅邸。

大概半个月前,苏邈自诏狱归家后,自缢与房梁之上,七日后,其姻亲萧家连夜自千里外的相州上书,言其在职期间,贪赃无数,藐视国法,其女吃穿用度皆金银玉器,房中箱奁无数,尽是惊世珍宝。

陛下震怒,于病榻之上下令,彻查苏家,就算是掘地三尺,也要将苏邈查个清楚!

圣旨下,满堂文武皆低头不言,苏邈同窗乃至门生如今都已被杀了个干净,如此关头,莫说开口求情,就连脸上都不敢展露一丝一毫的哀恸。

萧明远为表忠心,自请上书,带兵抄洗苏家。

帝允,是日晚,萧明远带精兵五百,将苏家团团围住,燃起的火把冒着汩汩的黑烟,照在每个人的脸上,泛起同样的、贪婪的光。

抄家前一晚,段淳刚私下里秘密接见了萧明远。

他的房间很暗,月色透过重重窗纱费力地挤进去,投射在房门口重重叠叠的香樟木屏风上。

屏风后,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,只是样貌实在看不清楚,萧明远想要绕过屏风,但被拦下了。

【你在这里回话便可。】身旁的女使低声喝止他。

萧明远连连点头,【明白,明白。】说罢,他拱起手,朝里面作了个揖,饶是知道段淳刚看不见,但这礼,萧明远还是行得板板正正。

【下官,相州刺史萧明远见过王爷。】

萧明远的声音在这偌大的,漆黑的屋子里,显得空空荡荡,甚至于话音落下时,能够激起阵阵回音来。

【唔,萧大人来了。】段淳刚摆摆手,清退两侧,低声向萧明远说,【做的不错,萧大人,你这封折子写的好,字字句句扎进陛下心坎里。】

萧明远扯着嘴角干笑两声,【王爷谬赞,是——是苏邈他作恶多端——】

【呵。】段淳刚冷笑一声,【这些场面话,倒不必在我面前说,作恶多端?呵,陛下心里又何尝不明白,若这朝堂上上下下皆有苏邈的风骨,那大楚又如何能落到如此境地——】

段淳刚似是叹息了一声,他沉默了半晌,冷笑道,【不过是前阵子苏邈的谏言,真真儿地戳到了他的肺管子,他生平将明君二字看得比命都重要。】

【我让你参苏邈,不过是递给他一把刀,一来可以出出心中这口恶气,二来——】段淳刚停了停,【苏邈的名声臭了,他的谏言便也臭了,陛下那千古明君的名号便也保住了——】

段淳刚抬手揉了揉眉心,声音里满是疲倦,【苏邈啊,是个好官,只可惜,不懂变通,你若说他作恶多端,说起来,你这几年贪下的,想必不会比他少吧?】

萧明远听罢,只觉后背一凉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,【王爷!】

段淳刚笑了,声音回荡在房间里,听到萧明远耳中,竟像是猕猴碰到了紧箍咒,头皮一阵又一阵发麻,【怕什么?我又未想追究你什么——相反,我倒要给你一个好差事。】

萧明远闻言,这才松了一口气,头【梆】地一声磕在地上,【请王爷吩咐!】

【抄洗苏家,你自请上书前去,届时我拨给你五百精兵,皆是我段家军——在苏家,抄到金银几何,我一概不问,只要你应付过去朝廷,剩下的都是你的。】

段淳刚的声音低低的,略带一丝沙哑,充满诱惑。

【只是,有一样东西你得留给我——】

【请王爷明示!】

【那只——吐金鸟。】

一阵冷风吹过,萧明远回过神来,看着手执火把的五百精兵,再看向如今已围堵得水泄不通的苏家,眼中贪光渐盛,他缓缓抬起手,向众人下令——

【苏家男女,上至主母,下至仆妇,都给我好生捆到院子里来!其家中财物,无论大小,悉数归拢,清点后上交朝廷!如此蛀虫,我大楚绝不姑息!】

此言一出,那精兵像是打了鸡血一般,高举着火把,一声声和着。

【绝不姑息!】

【绝不姑息!】

紧接着,一脚拆开锁死的朱漆宅门,提着棍棒,将苏宅匾额打落,踩在脚下,紧接着士兵蜂拥而入,一时间,苏家上下乱作一团,蛮兵进了府,就像庄稼地里进了蝗虫,乌泱泱一片飞过,只剩下荒芜遍地。

早在苏邈入狱时,王氏就已将苏家上下仆役数十人悉数遣散回乡,如今偌大的院子,空空荡荡,一如无人之境。

官兵踹开房门,只见厢房陈设,极近质朴,青石砖,红杨柳,榻上干干净净,只放着一床棉被,哪里像外界传言的那样,黄金铺地,蚕丝暖帐,要说多,大概只有些书籍字画还算多。

但仔细看去,都是苏邈的同窗所赠,并无任何价值可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