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邺城第一片梧桐叶落下的时候,绾绾卧在榻上,云鬓散乱,苍白的脸上爬着几道泪痕,她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。

身边没有什么伺候的人,她趴在床榻边上,竭力去够桌上的凉茶水,但够了半天也够不到,反而牵扯了肺部,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
一声接着一声,肺咳得生疼,她支着胳膊,向痰盂里咳出一口痰——带着血丝。

饶是这样,也没有人进来问上一句。

不是不想,实在是不敢。

一个平日里得绾绾照顾最多,年纪最小的小宫人猫腰延着墙根儿溜到窗下,抬起手,关紧了被风吹开的窗户——这是她能为绾绾做的,最后的事儿了。

从半个月前,皇城之中,便开始没日没夜的焚烧药材,有乌术,也有半夏,烟味儿见着缝儿就钻进来,呛的人脑瓜子生疼。

不久,皇后就病倒了。

小宫人那时候还能伺候在绾绾床头,她一边关窗子,一边絮叨,【这就是自相矛盾!前脚说婕妤想吃蛇,遍天下地找驯蛇人,一筐筐的蛇往宫墙里送,后脚又说什么,皇城里蛇太多了,得烧些草药来熏——这不就是脱了裤子放屁,没病找病吗?】

说着,投了一条干净的帕子给绾绾擦脸,【没日没夜地烧草药,别说是蛇,我闻了都要一命呜呼了——娘娘,给你——您说是不是?婕妤她爱吃蛇,都叫她吃了就得了,还烧什么草药,驱什么蛇呢!】

绾绾将脸埋在帕子里,有水汽阻挡,草药味儿淡了一些,她这才觉得舒服了点儿,她闭上眼睛,微微笑了,【这哪儿是驱蛇呢,这是冲着我来的。】

小宫人没听懂,糊了些纸塞在门框边上,【娘娘要是不爱闻这味儿,我就把窗户塞严实点儿。】

绾绾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,忽然忍不住想哭。

【岭南王的粮草,到了吗?】她躺在床上,问小宫人。

【娘娘,您可别操心这些事儿啦,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,您记挂记挂自己的身体吧!】小宫人遮遮掩掩岔开了话题。

绾绾继续问,【前线的将士还没回来吗?他们没有粮草,一旦困守城里,就只等瓮中捉鳖了。】

小宫人泄了气,她明白自己不说,娘娘是不会放弃的,她转过身,给绾绾倒了杯茶,叹了一口气。

【娘娘料事如神,他们如今,就是让大楚给围起来了。】

【岭南王的粮草迟迟未到,当初陛下举全国之兵力增援前线,如今一来,皆被困在大楚沦陷的那三座城池里面了——那三座城根本就是个圈套,是早就腾出来的空城,等着他们钻进去呢。】

【如今大楚直接发兵截断了大宣与那三座城中所有的官道,咱们的粮食送不进去,他们在里面也出不来,更糟糕的——是咱们邺城禁军也被困进去不少,大楚一旦来兵,我们连抵抗的御前禁军都没有。】

小宫人隐瞒着没说,邺城现在早就乱成一锅粥了。

半个月前,大楚出兵,正面与大宣开战,他们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廉政放出去攻城略地的兵,团团困在了大楚假意沦陷的那三座空城里面。

全国之兵力与朝廷,当晚就断了联系,廉政派出去的,运送粮草的官将,被人砍了头,悬挂在邺城的城门之上。

邺城的百姓再也受不了了,一个两个拖家带口,拼了命也要逃出去,他们心里知道,如今城中乱成这样,丧国,是迟早的事儿。

届时大楚屠城,倒霉的还是他们。

一留在城内的兵,连百姓都镇压不住,一时间城门形同虚设,砸的砸,拆的拆,有些恶徒趁乱生事,邺城之内,今天东边失火,明天西边抢劫,早已沦为人间炼狱。

绾绾闻言,缓缓闭上眼睛,【怪不得这样急——急着要我的命呢。】

小宫人惊诧,【谁要娘娘的命呢?】

绾绾不再说话,一股药草味儿飘进来,肺又开始一阵一阵的疼了,绾绾弯下身子去,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
她这个病,看似是药草熏得,实际上,是她自己的心病,她知道,廉政要杀她。

像除掉宛娘子那样,除掉已经没用的她。

她的眼前,她的梦中,开始没日没夜地看见宛娘——当初,廉政在背地里偷偷谋划大相国寺走水一事,打算除掉宛娘的时候,宛娘又是什么心情呢?

宛娘子不像自己,她最聪明的一点,就是敢于承认人性最低劣,最黑暗,最无能的一面,她永远不会对着一片废墟许愿天下太平。

而自己,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,渴望能在废墟之中建起楼宇,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谅,复原,直到再次被打破。

而她如今,终于在对廉政一次次的失望之中,彻底被撕成了碎片,再也拼凑不起来了,她早就想过一了百了,可是濒死之时,她总能梦见宛娘子。

或许,未尽的缘分,会在梦里用尽吧。

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