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场雪断断续续,送走了十月,寒流跋山涉水自北方南下,将整个相州吞进了肚子里。

只是再凛冽的寒风,也没能吹散沈家日益高涨的士气,熄了十五年的大红灯笼,终于又一次在沈清乾生日的时候,将沈府上下,照了个亮堂。

【沈郎文采承殊渥,笔落似雷霆万钧,此去长安,必将蟾宫折桂!】

【要我看!这沈郎就是那天上的文曲星转世!是何其有幸!家中能有郎君如此成材!】

沈门外,车马流转,请来了半个相州城的显贵,堂屋里,众人推杯换盏,言辞之间,多半是阿谀奉承。只剩下唯一的一点真心,也不过是祈求着,若沈家果真高中,能不忘提携自己的心。

【老夫怕是没有沈大人这样的好福气喽!】坐在席首的知州老爷柳庭知打量着沈清乾,捻着八字胡须,笑得喜气盈盈。

【不过,我家中倒是有两位闺阁千金,没有沈郎君这样出息的儿子,若能有如此品行的夫婿,想来那也是一桩幸事啊!】

这橄榄枝已经明晃晃地戳到沈清乾的眼皮子下头了。

前堂的这句戏言,顺着南风吹到后屋里头,在女眷中间,掀起了不小的涟漪。

柳家是前朝大族,家中有一房在朝中做了礼部侍郎,专掌朝中科考,官员选任,柳庭知这一番话,想必是笃定了沈清乾此次必然榜上有名,他只等着榜下捉婿了。

这些世家贵妇,耳听得柳庭知递过来的东风,心里估摸着沈清乾的仕途,当真是万事俱备了,一时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,看向沈家女人的眼光又谄媚了几分。

【嚯!光顾着恭喜大夫人了,倒把咱们二夫人给忘了!】

不知角落里谁一声吆喝,众人这才想起来,这前程无可估量、炙手可热的沈家郎君是大房“抢去的”,人家的生母可是在这儿坐着,一言不发的二夫人。

荀娘被这一嗓子吓了个激灵,她心思压根儿就没在这饭桌上。

她的视线跨出后屋,透过屏风,直直扎在沈家大郎沈临鑫的后背上。

那天晚上,她确定自己看到了他,他翻过院门,摸进自己的屋子,在香囊里做了手脚。

第二天一醒过来,荀娘第一件事就是扯下香囊,然而里面空空荡荡,除了原本的鹅梨香丸,什么都没有。

她下床去问,昨儿晚上半夜时分可来了什么人没有,众人皆摇头,幼宜还笑着说,她前一日从外头淘来一个话本子,躲在房里看到天明也没睡,压根儿没见人来。

荀娘不信,沈临丰却也从旁佐证,他那夜带着工人在码头做收尾工作,天没亮就回来了,回到屋里时,荀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,被子也盖得端端正正,丝毫没有什么异样。

【许是你又做梦了。】沈临丰笑着捏了捏荀娘的肩。

【究竟是——真的——还是梦呢?】

荀娘看着沈临鑫的背影,忍不住喃喃。

【荀氏!】大嫂孙氏一声怒喝,把荀娘从那个雪夜彻底拽了出来,她环顾四周,才发觉众夫人都擎着酒杯向她示意,等着她回应呢。

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不免觉得有些慌张,便急忙忙也站起身来端酒,可谁知手一哆嗦,酒撒了大半在席面上。

【嗤!这才哪儿到哪儿,二夫人就这么沉不住气了?】

孙氏身边一个与她样貌相仿的年轻妇人斜着眼睛,扯着嘴阴阳怪气。

那是孙氏的娘家妹妹。

【这不过是沈家的家宴,二夫人,来年沈郎若是登科入仕,你可是要一并接到京城做诰命夫人的,难不成还是这一副乡野村妇的样子?】

荀娘的手攥紧了酒杯,手臂僵直在半空中,她看了看大嫂,却在孙氏的眼中,瞧见了无尽的黑暗与冰冷。

荀娘的后脊上流过一丝凉气,她有些恐惧了。

当初孙氏把还在襁褓的清乾抱走的时候,她都没有过恐惧,她看得出,那时的孙氏眼里有嫉妒,有渴望,却也有爱。

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,只剩下一眼看不到头的凄冷和无边的深渊。

她没有回小孙氏的话,仰过头喝尽了杯中的酒,酒精下肚,火辣辣的烧起来,呛得荀娘流出了眼泪。

这日子到底怎么了,她想不明白。

小孙氏却丝毫没有打算放过她,她放下了酒杯,乘胜追击。

【二夫人,你要是山猪吃不了细糠,何苦拖沈郎君的后腿?不如自己守着相州过自己的安分日子,左右沈家也没分家,将沈郎君过继到我姐姐下头,来时到了京城,人家也仗着他是孙将军的亲外孙,能高看他一眼。】

【总比,说金科进士的外祖,是乡野间养猪的好听一些,你说是不是啊?】

此言一出,席间的贵眷们都低下头,掩着脸笑了。

荀娘坐在这偌大的圆桌前,好似一棵浮萍,在海面上漂啊漂,十六年了,她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融入过沈家。